老魏头举起酒盅,一口干了。这一口酒干下去,老魏头又开始咳嗽了,咳嗽得比每一次都厉害,感觉再咳嗽两声,肺都要咳嗽出来了。

二东子赶紧给老魏头捶背,老魏头回手就抡开了二东子给他捶背的手,吼了句:“喝酒!”

二东子和刘海柱赶紧也把这盅酒干了:我操,真辣啊,比刚才吃那菜还辣,这酒也太劣质了,简直就是纯酒精啊。

老魏头还在咳嗽,刘海柱和二东子实在不敢发表对这酒的看法。

终于,老魏头咳嗽完了:“酒怎么样?”

“真烈!多少度?”二东子说。

“不知道。反正,你要是刚喝完这酒,别抽烟。”

“怎么啊?”

“我听说,有人喝了一杯这个白酒,然后又抽了支烟,结果,这酒就在他肚子里烧着了,这人也就死了。”老魏头说。

“真的假的?”

“是真是假我就不知道了,宁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无。”

看着这整整一壶烈酒,刘海柱跟二东子俩人大眼瞪小眼,没喝的勇气了。

“怎么?不敢喝了?”老魏头问。

“怎么不敢!”刘海柱的豪气也上来了。

“好!喝!”老魏头一仰脖,一杯酒又喝下去了。

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。

刘海柱说:“魏叔,慢点儿喝!”

“慢点儿喝,喝着还有啥意思?!你知道我一生中最爱做的三件事儿都是什么吗?”

刘海柱和二东子洗耳恭听。

“第一件事儿,吃最辣的菜!”说着,老魏头夹起了那碗用大酱拌的辣椒:“来,吃!”

刘海柱和二东子各夹了一点儿,没怎么敢嚼,就咽了下去,但即使是这样,仍然被辣出了眼泪。

老魏头不管他们辣得怎么样,继续说自己的:“第二件事儿,喝最烈的酒!”老头儿一扬脖,一口酒又倒了进去。刘海柱和二东子也学着老头儿的样子一口倒了进去。

这回,这爷儿仨一起咳嗽。

老魏头咳嗽得最久。终于,咳嗽完了。

不知道是这几盅酒起了作用还是因为咳嗽得太厉害,老魏头的脸开始变得红润了起来。

老魏头继续说:“第三件事儿也是我最爱干的事儿:交生死的朋友!!!来!干!”

真是豪迈啊!刘海柱和二东子看着老魏头那目空一切的眼神,真是由衷叹服!一口,又把酒干了!

吃最辣的菜,喝最烈的酒,交生死的朋友。这是何等的豪情!人活一世,不极致地活着,有什么意思?!老魏头最爱做的这三件事儿,也成了刘海柱这后半辈子最爱做的三件事儿。

吃惯了最辣的菜,再吃别的菜毫无滋味。喝惯了最烈的酒,就再也喝不下淡如水的酒。交多了生死的朋友,就再也难以和虚情假意的人混在一起。年轻人总喜欢和年轻人在一起,不愿意和垂垂老矣的老人在一起,这使很多年轻人错过了学习的机会。和老人,尤其是有故事的老人在一起,会让自己更快成熟。

在这个东北夏日的下午,在这个由许许多多简陋建筑组成的工村中某一间普通民居里,这三个绝对不普通的爷们儿,都喝多了。二东子酒量最差,躺在炕梢睡着了。

喝酒了以后,老魏头的脸色更红润了,咳嗽得似乎也没那么凶了。虽然这老头儿的表情依然不可一世,但是被酒壮了胆的刘海柱似乎没以前那么怕他了,开始敢跟老魏头攀谈了。

“你是不是肺不好?怎么不去医院检查检查?”

“检查?呵呵,检查能检查出什么来?就在这矿上,只要是掘进工人,谁到了50多岁没肺病?这么多年,煤烟子得呛进肺里多少?大夫都说了,这病叫尘肺!工作病!你看人家城里上班的老头儿和农村的庄稼汉,60多岁的老头儿一样能下地干活儿,你就看看这工村里60岁的老头儿,全是废人一个!夏天还好,到了秋冬,各个连门都不敢出。”

刘海柱听过煤矿工人苦,可真不知道能苦到这份上。这不仅仅是暗无天日的工作,而且还是拿自己的命去换的工作,就算不塌方不透水,到了60岁也是活死人一个。他们挖出来的煤,给城市带来了光明和温暖,而他们,却献出了自己鲜活的肺。城里那些用电无度的人们,是否知道自己的光明是用什么换来的?是否会想到那一个又一个跳动着的沾满了煤灰的肺?更可怕的是:多数煤矿工人的孩子们,将会再次走到井下,再次暗无天日地生活,再次呼吸这他父辈呼吸了一辈子的煤灰。

“你们真不容易,魏叔,咱们再喝一杯。”刘海柱说。

“没什么不容易的,都是为了生活。谁锦衣玉食的愿意干这些?老天爷就给你这么个生活,你没的挑。”

“不容易,真不容易。”

“我这肺,还真不全是被煤烟子呛的,我是呛的,在透水事故里呛的。大冬天的,一大口脏了吧唧的煤水呛进了肺,那还有好?!现在我咳出来的痰,全他妈的是黑的。”

刘海柱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反正,现在就是等死呗,死了肯定就不咳嗽了。我今年72,也算活够本了。老伴比我小9岁,已经没了3年了。我看我也快了。”

即使是在说自己要死这个话题和过去的悲惨境遇,老魏头依然是目空一切的表情,就好像是在说别人的事儿似的。老魏头在等死,二东子的师傅也在等死,但是这俩人等死的状态实在不一样。二东子的师傅等死是为了完成活着的任务,每天什么都不干,就在等着死的那天快点儿到。可老魏头则完全不一样,他每天活得都激情澎湃,都快意人生,尽管身体承受着巨大的痛苦,可仍是豪情未减。

生活的艰辛、身体的痛苦会磨灭掉这世界上绝大多数人的豪情和斗志。可是这些,在老魏头身上却一点儿都看不到,他依然飞扬跋扈地活着,依然对这个世界的大事小情都热爱。这些,都不用过多解释,只要你看到他那眼神就全明白了。

刘海柱从这老头儿身上又学到了东西:无论现实生活多残酷,无论前程多茫然,都绝对不要在生活面前跪下来,要在生活面前仰着脖子活着!别跪下!仰着脖子站直了!

“来,咱再干一个!”刘海柱又敬了一杯。

“小伙子,好酒量,好多年没遇上这么能喝的对手了。”

“我到你这岁数,不知道能不能喝你这么多酒。”

“你肯定喝不了。”老魏头断言。

“为啥?”

“我年轻时候扎大烟,扎得太多了。这点儿酒,对我没啥作用。”

“……你以前还扎大烟?”

“我们全家都是种大烟的。我爷爷我爹我叔,全是种大烟的。我们家哥儿仨,也全是种大烟的。日本鬼子在的时候,咱全东北九个省,九个省全有我们家种大烟的地!我们家盖房子用的那大青砖,不说比皇宫强,也不比皇宫弱。”

“这家业后来都被充公了吧?”刘海柱问。

“充公?呵呵,哪等得到充公的时候?!在你们市西边儿大概100里,有片苇子地,对不?”

“对。”

“苇子能长得好的地方,就能种大烟!以前那片苇子地,就是我种大烟的地方。”

“能长苇子的地方就能种大烟?”刘海柱又问。

“对,其实我也没在那儿种多久,我这人脾气暴,那时候20多岁,得罪了当官的亲戚,大半夜的,人家带着小绺子土匪直接去我们家放火抄家了。我那时候已经成家了,除了家丁,我们一家亲人四口,就活着出来我一个。”

“能活着出来,不容易。”

“你看我这脖子,那天晚上脑袋都可能被剁掉了。”老魏头说着把脖子亮给刘海柱看。

刘海柱一端详:嗬!老魏头那脖子上那道大疤,细看还真吓人,就好像是被斩首以后又重新把头接回了脖子似的。

“我跑到牲口圈,割断了一匹好马的缰绳,从这火堆里逃了出来。然后,再也没回去过。”

“然后就来了这里?”

“来这里?我来这里已经解放后了。”

“你那剩下的十多年都干过什么?”

“当过土匪,也进过正规军打过鬼子,杀过仇人,也去过两广……太多了,一时想不起来!”

“那,你和我干爹怎么认识的?”

“你干爹,救过我。”

“当土匪时?”

“解放战争时。好!不多说了!睡!”

说完“睡”这个字,老魏头一侧歪脖子,睡着了,就跟电灯开关似的,说睡就能睡着,真不含糊。

刘海柱看着老魏头,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,自己这点儿破人生经历跟眼前这个牛逼烘烘的老头儿相比,确实是啥都不算。看人家这老头儿,经历过亡国、发达、灭门、复仇、土匪、军人等等所有所有一切,最后居然在40多岁的时候在这大岳四工村的工棚中安了家,成了万万千千煤黑子中的一员。居然还踏踏实实又过了30多年,在这里娶妻生子,这是个什么样的人生!